本文原载于《经典与解释44:博丹论主权》,娄林主编,北京:华夏出版社,2016,页197-212,不适用本站的内容许可协议。如您不希望展示这篇文章,可在评论区留言联系我删除。

文 / 贺麟 [1]

王船山是王阳明以后第一人。他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地位,远较与他同时代的顾亭林、黄黎洲为高。他的思想创颖简易或不如阳明,但系统的博大平实则过之。他的学说乃是集心学和理学之大成。道学问即所以尊德性,格物穷理即所以明心见性。表面上他是绍述横渠,学脉比较接近程朱,然而骨子里心学理学的对立,已经被他解除了,程朱陆王间的矛盾,已经被他消融了。

船山的历史哲学可以说是他的纯粹哲学之应用与发挥,乃是中国历史哲学的历史上之空前贡献。他的《读通鉴论》和《宋论》二书,大约是他晚年思想成熟时的著作,执一中心思想以评衡历史上的人物与事变,自评论历史以使人见道明理而入哲学之门。书中透出了他个人忠于民族文化和道统之苦心孤诣的志事,建立了他的历史哲学、政治哲学和文化哲学,指示了作人和修养的规范,可以说他书中每字每句都是在为有志作圣贤作大政治家的人说法。

何谓历史哲学?太史公所谓:“明天人之际,通今古之变,成一家之言”,可以说是对于历史哲学的性质与任务最好的诠释。简言之,历史哲学即是要在历史上去求教训,格历史之物,穷历史之理,穷究国运盛衰,时代治乱,英雄成败,文化消长,政教得失,风俗隆污之理。换言之,历史哲学即在历史中求“通鉴”,求有普遍性的教训,鉴戒或原则。古今来第一流有气魄有识见的史家,如司马迁、司马光之流,绝不仅供给我们以历史事实,而乃要指示一种历史哲学。一如伟大的科学家之不仅是科学家,而自有其哲学,有其宇宙观。

然而历史家的历史哲学只是潜伏的隐微的暗示。只是寓哲学义理于叙述历史事变之中(一如诗人之于哲学于诗歌中),究只是史而非哲学。哲学家的历史哲学是以哲学的原理为主,而以历史的事实为例证为参考,是哲学而非历史。历史哲学家将历史家所暗示之潜伏隐微之教训发挥出来,批评史家写史时所抱之根本主张,批评史家所假定之前提。

譬如,太史公书中有许多地方,都是有作用的偏见,王船山直指出来而斥之为“谤史”。又如太史公与班固皆注重史书之文学性,喜为恢奇震耀之言,亦为王船山所指责。又如太史公在《伯夷列传》里,大发议论怀疑天道之公正,而船山整个历史哲学的中心思想,即在发明天道之公正不爽。太史公根据历史事实以证天道之不公正,王船山亦根据历史事实以证天道之公正。足见两人对于历史之看法、解释和哲学不相同。至于司马温公之《资治通鉴》所隐微暗示之历史哲学,无疑的即是“有德者兴,失德者亡”的道德史观。而王船山之《读通鉴论》主要地也就是将温公之道德史观加以深刻化系统化的发挥。他又因为自己身处于国族大变局中,而特别注重夷夏之辨的春秋大义,以唤醒人的民族意识。不过,我们不只是注重他藉历史事变所发挥的道德教训和民族思想,而特别要揭示他的哲学思想,历史哲学的思想。

首先拟略述王船山研究历史哲学的方法。他的方法可以分作三点来说:第一,因为他是有了哲学的原则,然后才应用这些哲学原则为基本来观察、解释、批评历史事实,所以他有时可以说是纯自一根本原则或中心思想出发,采以事实注理则,以理则驭事实的方法,藉历史事实以说明哲学原理,将历史事实作为哲学原理之例证或证成。也要用历史事实以例证或证成的根本原理,就是儒家的天道的观念、仁的观念和体用合一的观念。这在以后将阐述。他这种方法可以说代表哲学家治历史哲学的一般方法。其好处在使他的理论富于哲学识度贯通而少矛盾。其弱点在空洞而不亲切。然而他又能辅之以现象学的方法及体验方法,使他的理论丰富有内容而亲切感人。

第二,所谓现象学的方法,就是即用以观体,因物以求理,由部分以窥全体,则特殊以求通则的方法。换言之,现象学的方法应用在理解历史方面,即是由看得见的古人的言与迹这些现象,去探求那看不见的心与道。“因言见心,因迹见道”,是船山达到他的历史哲学的又一钥匙。他说:

知言者,因古人之言,见古人之心。尚论古人之世,分析古人精意之归。详说群言之异同,而会其统宗;深造微言之委曲,而审其旨趣。(《宋论》卷六)

因“言”去见“心”,由尚论古人之“世”,去求古人的“精意”,由比较“群言”的异同,去会通其“统宗”,由“微言”去深察其“旨趣”,都表示我所谓即用观体、由现象求本质的现象学的方法。《读通鉴论》卷十六,复有“千载以下,可按迹以知心。义不义决于心,而即征于外”的话,更足以见他“由外知内”“按迹见心”的方法。

第三,体验方法。王船山复用设身处地、同情了解的体验方法,去得到他的历史理论。在《读通鉴论·叙论四》里,他说:

设身于古之时势,为己之所躬逢。研虑于古之谋为,为己之所身任。取古人宗社之安危,代为之忧患,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。取古昔民情之利病,代之为斟酌,而今之兴利以除害者在矣。得可资,失亦可资也。同可资,异亦可资也。故治之所资,惟在一心,而史特其鉴也。

他这段话教人知的方面虚心,设身处地,以体察古人之事迹;行的方面,求得其教训,以资自己立身处世的鉴戒。这正好表示了体验方法的两面。因为体验方法不是单纯的求抽象知识之法,而是知行合一之法。

我们前面业已提到船山是先从钻研经学里,得到他的哲学原则,然后应用于历史方面,以完成他的历史哲学。现在我们要进而简要地介绍他的根本哲学思想。概括讲来,王船山的根本思想是一个不偏于一面的一元论或合一论。在各种对立的双方,他要力求其偏中之全,对立中之统一。他的一元论,不是孤立的单一的一元论,而是一种谐和的调解对立,体用兼赅的全体论或合一论。而他的合一论也并不是漫无区别的混一论或同一论,而自有其体用主从之别。大体说来,他是以理为体、物为用的理学,以心为体物为用、知为主行为从的心学。兹加以分别的论列:

(一)王船山的道器合一论

他承认“无其道则无其器”,但他特别注重“无其器则无其道”之说,以补救王学末流之弊。他指出:“器之虚寂,即道之虚寂。”他并且力言“未有弓矢而无射道,未有车马而无御道”(见《周易外传》卷五《系辞上传》)。足见他力持道器合一而不可分离的说法,且已预斥近人离开器而侈言抽象的道,如“未有飞机之前,已有飞机之理”的说法。他的着重点是道器合一,不可离器而言道,以陷于空寂。亦不可离道而言器,致陷于无本。钱穆先生根据船山“天下惟器而已矣,道者器之道,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”的说法,便释船山此说为“唯器论”,那不啻说船山只知用而不知体。这似乎不足表示船山哲学上的根本立场。就船山的时代来看,大概他处于王学末流之世,离器言道陷于空寂的弊病比较大。为补偏救弊计,他比较注重不可离器而言道,或器外无道之说,诚所不免,但是他从来没有掉开他的道器合一论。

(二)王船山的体用合一论

道即体,器即用,道器合一说即体用合一说。不过分开来说,或可较易了解。他说:

天下之用皆其有者也。吾从其用而知其体之有。体用胥有,而相需以实。善言道者,由用以得体;不善言道者,妄立一体,而有消用以从之。不可说空道虚,而强名之曰体。求之感而遂通者,日观化而渐得其原,如执孙子而问其祖考。(《周易外传》卷二《大有》)

他这里“体用胥有,而相需以实”一语,说体用合一之理甚精。意思是说,体有用而体真,用有体而用实。反之体用分离,则两者皆虚妄不实。至于此下各语,正昭示我前面所说的现象学方法之真义。“善言道者,由用以得体”,“从用而知其体之有”,意即谓须用现象学方法,即现象以求得本体,不可外现象以妄立本体。“求之感而遂通者,日观化而渐得其原。”亦是即流行(感通,化)见本体(道原)之意。子孙喻用,祖考喻体。执子孙问祖考,亦即比喻我们所说的现象学方法之切实妙用。盖现象学方法的本质在于“即用求体”,而现象学方法,即是以体用合一的原则为前提。

(三)王船山的心物合一论

心属体,物属用。持体用合一说者,自必持心物合一说。船山说:

心无非物也,物无非心也。(《尚书引义》卷一《尧典》)
一人之身,居要者心也。心之神明散寄于五脏,待感于五官。肝脾肺肾,魂魄志思之藏也。一脏失理,一官失用,而心之灵已损矣。无目而心不辨色,无耳而心不知声,无手足而无能指使。一官失用而心之灵已废矣。其能孤挖一心以绌群明而可效其灵乎?(《尚书引义》卷六《毕命》)

他这里前两句虽稍欠透澈发挥,然而他持心物合一说,自无可疑。后面一段说身心合一之理令我们想起斯宾诺莎的身心平行论。在中国哲学里,讨论身心问题。有这种见解,实新颖可喜,足以引起人研究生理学及心理学的兴趣。可惜他未能详细发挥。

(四)王船山的知行合一论

船山生于王学盛行之时,自不免受阳明知行合一说的影响。且知属心,行属身属物,他既持心物合一说及心身合一说,他自不能不一贯地持知行合一说或知能合一说。

他论知不可废能道:

夫能有迹,知无迹。故知可诡,能不可诡。异端者于此,以知为首,尊知而践能,则知废。知无迹,能者知之迹也。废其能则知非其知,而知亦废。(《周易外传》卷五)

他这里以行能为知之迹象,则知是体,行是用,知是主,能是从,自不待言。但为救王学末流之失,他特别注重不可离用以求体,不可废能以求知

他又论知行关系道:

且夫知者,固以行为功者也。行也者,不以知为功者也。行焉可以得知之效也,知焉未可得行之效也。……行可兼知,而知不可兼行。……君子之学未尝离行以为知也。(《尚书引义》卷三《说命》)

据我们解释起来,原则上船山仍然赞成知行合一,知行不可分离之说,不过他要矫正尊知贱能,重知轻行的偏弊,他特重不可离行以为知,亦即注重即行以求知,不行不能知之说。他便多少带有美国皮尔士、杜威、詹姆士等人的实效主义的色彩,而与王阳明之说法相反。阳明持“知是行之始,行是知之成”的说法,而船山便持“行是知之始,知是行之成”的说法。阳明认真知良知即包括行。而船山则认行可兼知,而知不可兼行。

(五)王船山的物我合一论

一般中国哲学者一读到物我一体,都认作是一种神秘境界,惟船山对于物我合一之说,能根据经验加以切实发挥。他说:

且夫物之不可绝也,以己有物。物之不容绝也,以物有己。己有物而绝物,则内戕于己。物有己而绝己,则外贼乎物。物我交受其戕贼,而害乃极于天下。况乎欲绝物者,固不能充其绝也,一眠一食而皆与物俱,一动一言而必依物。不能充其绝,而欲绝之,物且前却而困己,己且龃龉而自困。(《尚书引义》卷一《尧典》)

他这种物中有己、己中有物的物我合一论,实与他的心物合一论相贯通。盖准此说来,则心中有物,物中有心。格物即可明心,用物即可尽己。饰外即可养内。一方面保持合一论的根本观点,一方面采取平实的即用以求体、下学而上达的方法。

他这种合一论的根本思想又如何应用在历史哲学方面呢?历史哲学上有两个重要概念,一是天道,一是人事。前者为理,后者为事。船山的思想就认为历史上事理是合一的,天道与人事是不分离的。天道并不空虚渺远,人事亦不盲目无理。他的方法是由人事以见天道,由事以明理

王船山的天或天道,第一具有理则性,是灵明而有条理的,是历史上事物变迁发展的法则或节奏。第二,天道具有道德性,天道是公正的,大公无私,赏善罚恶。这一点与《老子》之“天地不仁”的看法相反,而代表正统儒家思想。第三,天道复具有自然性,不息,不遗,无为,不假人为,无矫揉造作。第四,天道具有内在性,即器外无道,事外无理。天道并不在宇宙人生之外,即内在于器物事变中,而主宰推动万事万物。第五,天道有其必然性,真实无妄,强而有力,不可抵抗,人绝不能与天道争胜。凡此特点,均儒家的天道观应有之义。

我们这里拟另外特别提出船山的两点独特贡献,加以阐发。一是天道不外吾心、理不在心外的心学观点,亦即集理学心学之大成的观点。一即船山对于天道之矛盾进展或辨证法观点,默契于黑格尔理性的机巧的历史观。

于《读通鉴论》卷七里,船山对于天与事物及天与心的关系,有精要的说明:“无以知天,于事物知之尔。知事物者,心也。心者,性之灵天之则也。”这明白应用他即用求体的方法,而即由事物以求知天。但由事物所认识的天,却不在心外,而心即是天的法则。他这里所谓于事物知天即含有朱子所谓即物而穷其理之意。“天者理也”是船山秉承宋儒一贯的看法。于下面一段话中,更可见出:

天不可知,知之以理。拂于理则违于天,必革之而后安。……以理律天,而不知在天者之即为理。以天制人,而不知人之所同然者即为天。(《读通鉴论》卷十四)

“拂于理则违于天”,“在天者即为理”,是代表“天即是理”的理学的说法。根据陆、王“此心同此理同”的说法,则“人之所同然者即为天”,即不啻说人之心同理同者即为天,是又符合陆王心学的趋向。由民意即天意,天视自我视民的古训,更可以见得“人之所同然者即为天”一语的义蕴。

君子之所贵于智者,自知也,知人也,知天也。至于知天而难矣。然而非知天则不足以知人,非知人则不足以自知。天聪明,自我民聪明;天明威,自我民明威。即民之聪明、明威,而见天之违顺。(《读通鉴论》卷十四)

这段话有三点值得特别注意。第一,“非知天则不足以知人”,是根据非知全则不足以知分、欲知人不可以不知人之本源的原则。历史哲学如欲知人事,则不能不进而探知天道。第二,“即民之聪明、明威,而见天之违顺”,即是由用知体的现象学方法。天不可知,于事物之理知之,于人之同然之理,人之民意、民心、民情,人之聪明、明威或理性以知之。第三,天理天道天心,不外于我民之“聪明、明威”。天不在外,天人不二,这又代表心学的看法。

在《宋论》中,船山论天与道时心学意味,尤其浓厚:

论期于理而已耳,理期于天而已耳。故程子之言曰:“圣人本天,异端本心。”虽然是说也,以折浮屠唯心之论,非极致之言也。天有成象,春其春,秋其秋,人其人,物其物,秩然名定而无所推移,此其所昭示而可言者也。若其密运而曲成,知大始而合至仁。天奚在乎?在乎人之心而已。故圣人见天于心,而后以其所见之天为神化之主。(《宋论》卷六)

又说:

道生于心,心之所安,道之所在。(《宋论》卷八)

程子尚折心兴天为二,而船山却超出程子,合心与天为一。明白宣称,天即在人之心中,心之所安,即道之所在。非深有得于陆王心学者,决不敢出此语。由此我们可以看出,船山不离理而言天,由事物以求明理知天,处处不离理学矩范。然而他又不离心而言理,不离心而言天,处处鞭辟近里,一以心学为宗主。所以我们敢断言他是集理学与心学的大成的人。他格物穷理以救心学的空寂。他归返本心,以救理学的支离。据说他的父亲,曾受学于江右王门之邹东廓。而江右王门代表王学中最平正一派,且亦最足以调解程朱与陆王之矛盾者。船山承家学,自亦得王学学脉。所以,船山似乎是最能由程朱发展到阳明,复由阳明回复到程朱。

以上我们指出船山虽然注重格物穷理的理学,虽然力图补救王学的偏蔽,然而他仍能返本于心学,不离心而言理、言天、言道。现在我们要进而指出他在历史哲学上的独特贡献了。他的辨证的历史观,于天道之表现于历史上而发现其对立统一相反相成的原则。譬如,当他说:

天下之至很者无很也,至诈者无诈也。(《读通鉴论》卷二十)
其失也,正其所以得也。其可疑也,正以其无不可信也。
奚以知其为大智哉,为人所欺者是己。(皆同上卷二十四)
得道多助,创业者不恃助。不恃也,乃可恃也。(同上,卷九)

诸如此类的话,都与《老子》“大智若愚”、“上德不德”等话相似,含有对立统一的道理,是船山在历史过程中所发现的辩证观这些道理,在船山不是老庄的玄言,而是历史上人事上体验有得的实理。他尤其注重伟大的人格,并不是片面的智,片面的仁,片面的立言立功,而乃是智与不智,仁与不仁,功与无功,言与无言,对立方面的谐和统一。譬如,他形容郭汾阳的人格道:“天下共见之,而终莫测之。……不言之言,无功之功。回纥称之曰大人,允矣其为大人矣。”(同上卷二十三)。足见他所了解的汾阳的伟大所在,不在于“莫测”,而在于天下共见中的莫测,不在于有言有功,而在于无言之言、无功之功。这足表示他深有见于矛盾中的谐和的妙谛。

此外,他复于矛盾统一中深悟到不偏于一面的宏量和持中的道理。他说:

生之与死,成之与败,皆理势之相为转圜,而不可测也。既以身任天下,则死之与败,非意外之凶危。生之与成,抑固然之筹划。生而知其或死,则死而知其固生。败而知其可成,则成而知其固可以败。生死死生,成败败成,流转于时势,而有量以受之。如丸善走,不能逾越于盘中。(《读通鉴论》卷二十八)

这足见他把握住辩证的观点,在能窥见事物之全,要能见到死生成败之互相过渡的整个历程(理势之相为转圜)。见其大,得其大,则量自宏。如果只知生而不知死,只知成而不知败,则只知偏而不知全,知一不知二,则胸襟偏狭,器小易盈。如此则辩证法在他已不是呆板的法则,而是生活的智慧了。在《读通鉴论》卷七,他说:“刚柔文质,道原并建,而大中即寓其间。因其刚而柔存焉,固其文而质存焉,有道者之所尚也。”这里由刚柔文质之并建,而悟大中持中、相成相济、不可偏废的道理,将玄远的老子式的辩证观平实化、儒家化。大概凡从观历史的人,都趋于注重时间的过程。而历史的过程总不免表现出一正一反一合的节奏,或矛盾进展的过程。船山是我国最伟大的历史哲学家,同时也是最富于辩证法思想的一人。

船山的历史哲学之富于辩证思想,最新颖独创且令我们惊奇的,就他早已先黑格尔而提出“理想的机巧”(The Cunning of Reason)的思想。王船山(1619-1692)生在黑格尔(1770-1831)之前约150年,但黑氏哲学中最重要创新的“理性的机巧”之说,却早经船山见到,用以表示天道或天意之真实不爽,矛盾发展且具有理性目的。黑格尔认为理性是有力量的也是有机巧的。理性的机巧表现于一种曲折的或矛盾进展的历程里。理性一方面让事物遵循其自身的性格与倾向,让它们互相影响抵消平衡。而自己并不干涉其行程,但正所以藉此以达到理性自身的目的。黑格尔复进而指出,在这意义下,天道或天意(divine providence)之于世界历程,可以说是具有绝对的机巧。上帝或天(God)让世人放任他们的情欲,图谋他们的利益,为所欲为,但其结果不是完成他们自私的企图,而是完成上帝的企图。而上帝的企图,大公无私,纯出于理性,决然与世人自私的企图不同(参看黑格尔著《小逻辑》第29节)。黑格尔于他的历史哲学中,描写理性,凭借并扬弃情欲和暴君或英雄的野心以实现其自身的机巧道:

情欲的特殊利益的满足,与普遍原则之发展不可分。由于特殊的确定的利益与情欲之满足及其否定,而普遍原则因而实现。个别情欲与个别情欲斗争,互有得失,互有损害。但普遍的理念并未牵连于其中而自冒危险,它(指理性、天、或普遍理念)高高乎在上,隐藏着在后面,毫无动摇,毫无损伤。这可叫做理性的机巧。理性凭其机巧,使情欲为它自己工作。而具有情欲之个人受处罚受损害。理性所利用以完成其目的者为现象存在。普遍理念以个体事物,个人情欲之牺牲受罚,为实现其自身之代价。

理性的机巧表现在历史上或人事方面,就是假个人的私心以济天下的大公,假英雄的情欲以达到普遍理念的目的。黑格尔复将此概念应用来解释自然历程和量变质变的关系。他指出假借自然的事变(如机械历程化学历程及有机历程等)以达到精神的目的,假借迟缓的量变以达到突然的质变,都是理性的机巧的表现。理性一面假借非理性的事物(如私心情欲自然历程等),一面又否定非理性的事物以实现其自身。这表示理性不是空虚的而是有力量且有机巧有办法以实现其自身。但历史上非理性的事物尽管互相抵消平衡受损害受处罚,而理性却静观无为,既不干涉其行程,亦不牵连于其中而蒙损害冒危险,这就是说,理性复能保持其空灵性和超脱性。黑格尔这一种看法,在王船山的历史哲学里,我们只消将黑氏的理性或上帝换成王氏的天字或理字,便不惟得到印证默契,而且得到解释和发挥。

在《宋论》卷一的篇首,船山首先指出:“天无可狃之故常。”又说:“天因化推移,斟酌曲成以制命。”这里说天无可狃之故常,不啻谓天不是呆板不易的,而是能随机应变的。天、天道或上帝的命令不是直线式的,而是“因化”,凭依实际自然和人事上的变化,而加以推动或否定,斟酌实际情形,取曲折的途径依矛盾进展的过程,以求完成其目的。细察他上下文的本意,不过谓宋太祖无功无德,且无门阀资望的凭借,而能得天下,实乃因天于缺乏神武圣哲之开国人才时,无可如何,姑假借宋太祖以达到和平统一,以副上天仁爱之心而已。总之,这已充分表示船山所谓天的辩证性和有机巧

在《读通鉴论》卷一的篇首,船山首先指出天之假借秦始皇的私心以行大公的机巧道:

秦以天下之心,而罢侯置守。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。存乎神者之不测,有如是夫!

船山所感叹的“存乎神者之不测”,实无异于说天的机巧、天的辩证性不是一般的常识可以理解。因为辩证的道理,每每是违反常识的。他于《读通鉴论》及《宋论》的第一节,开宗明义即提出天之辩证性或机巧性,足见辩证的历史观在船山思想中所占的主导地位了。

船山于提示理性的机巧一观念时,都是举出秦皇、汉武、武则天、宋太祖一类黑格尔所谓具有大欲(master passion)或权利意志的英雄,以作例证。除上面所引述的论宋太祖、秦始皇的话之外,对于汉武帝之开边,船山尤其有富于辩证哲思的见解:

天欲开之,圣人成之。圣人不作则假手于时君及智力之士以启其渐。以一时之利害言之,则病天下。通古今而计之,则利大而圣道以宏。天者,合往古今来而成纯者也。……时之未至,不能先焉。迨其气之已动,则以不令之君臣,役难堪之百姓。而即其失也以为得,即其罪也以为功。诚有不可测者矣。天之所启,人为效之,非人之能也。圣人之所勤,人弗守之,则罪在人而不在天。(《读通鉴论》卷三)

这段话仔细玩味起来,颇有几点契合黑格尔的意思:

第一,天或理性代表全体。批评历史应该“通古今”或“合古往今来”而计虑,不可囿于一时一地的意见。这种含有黑格尔“真理是全体”的意思。

第二,他注重圣贤英雄或时君及才智之士在历史演变上的地位。但他又不陷于“英雄主义”的历史观。因为他认为历史上的重大事绩如统一开边等,皆由于“天之所启”及时已至气已动,人只能“效之”而“非人之力也”。而且皆由于天之“假手于时君及才智之士以启其渐”,换言之,英雄伟人不过是天假借来完成历史使命和理性目的的工具。这与黑格尔对于英雄在历史上的地位看法,简直如合符节。

黑格尔说:英雄的目的虽在满足自己,非满足他人。但他们却满足了众人的潜伏要求。他们是世界精神的执行人(agents)。他们的生活并不快乐,毫无安静享受。一生为其大欲所驱使。及其使命终了,亦被废弃。早死如亚力山大,被刺如西泽,幽囚如拿破仑,终于成为世界精神的工具。英雄、时君及才智之士被天或黑格尔的世界精神所假借利用,作为达到理性目的工具。即英雄之失“败”,而达到理性的“得”或收获。即英雄之有“罪”,被处罚,而天或理性却有“功”了。这表示理性的机巧和天道的公正不爽,不惟不表示英雄的万能,而且表示了英雄之为人作嫁的悲剧的命运。

第三,一般宋明理学家都持狭义的道德观念,指责秦皇汉武之好大喜功,残民以逞。而王船山却能超出这种(传统儒学的)偏见,认为“通古今而计之,则利大而圣道以宏”,这使得他的思想不惟具有深远的哲学识见,而且又富于近代精神。

第四,他所谓“天”,虽仍不外是理,是民之所同然的心或意,但却颇富于有人格的有神论意味,甚接近黑格尔所谓上帝或天意。

船山复循着同样的思路,指出“天”如何假武则天以正纲常,假巨奸之私以济国家之公的机巧。他说:

自霍光行非常之事,而司马懿、桓温、谢晦、傅亮、徐羡之托以售其私。裴炎赞武氏废中宗立豫王,亦故智也。……而武氏非元后,炎非武氏之姻戚,妄生非分之想,则百昼攫金,见金而不见人。其愚亦甚矣。自炎奸不售,而授首于都市,而后权奸之诈穷,后世佐命之奸无有敢借口伊霍以狂逞者。……炎之诛死,天其假手武氏以正纲常于万世与。(《读通鉴论》卷二十一)

又评肃宗自立一事道:

肃宗自立于灵武,律以君臣父子之大伦,无罪可辞也。裴冕、杜渐鸿等之劝进,名为社稷计,实以居拥戴之功取卿相。其心可诛也。……肃宗亟立,天下乃定归于一,西收凉陇,北抚朔夏。以身当贼而功不分于他人。诸王诸帅无可挟之功名,以嗣起为乱。天未厌唐,启裴杜之心,使因私以济公,未尝不为唐幸也。(同上,卷二十三)

这里显明表出船山所谓“天”,不惟能假权奸的私以济公,且能假手淫乱的武氏以正纲常。足见这万能而有机巧的“天”,实在有假借任何恶势力坏材料以达到理性目的之能力。船山于评论刘崇、翟义等死于王莽,而莽亦旋亡一事,藉以发明理性的机巧的道理,尤其深意。他说:

陈胜、吴广败死,而后胡亥亡。刘崇、翟义、刘快败死,而后王莽亡。杨玄感败死而后杨广亡。徐寿辉、韩三童败死而后蒙古亡。犯天下之险以首事,未有不先自败者也。乱士不恤其死亡,贞士知死亡而不畏其死亡也,乃暴君纂主相减之先征也。……然则胜、广、玄感、山童、寿辉者,天贸其死,以亡秦隋;而义也、崇也、快也,自输其肝脑以拯天之衰,而伸莽之诛者也。(《读通鉴论》卷五)

这一段话有两点重要意思。第一,以毒攻毒,恶人与恶人斗争,两败俱伤,而天道以明。这正表出了黑格尔所谓“个别情欲与个别情欲斗争,互有损害,但普遍理念并未牵连于其中……且毫无动摇”的道理。且表出了黑格尔所谓“普遍理念以个体事物个别情欲之牺牲受罚,为实现其自身之代价”的理性机巧。船山所谓“天贸其死以亡秦隋”,意即指天以胜、广、玄感等人之死作为灭亡秦隋的代价或交换条件。实黑氏理性的机巧说之最好的注释和例证。

第二,胜、广、玄感等之叛乱是基于自私,他的死是被“天”利用或假借作为达到灭亡秦隋的理性目的之工具。他们的死是被动的。但翟义、刘崇等之起义诛莽则不然,他们是基于自己的自动自发,他们的死,不是被天假借利用的工具,而是“自输其肝脑以拯天之衰”,使正义伸张出来,使衰微的天意,得明白表现出来,得一支持,得一拯救的助力。换言之,前者是理性用机巧假借他物,曲折以求实现。后者是理性自身的支柱,直接的表现。这也就是船山于另一地方所说的负延续道统学统的使命之人,“当天下纷崩,人心晦否之日,独握天枢,以争剥复”(《读通鉴论》卷九)的伟业。所以凡是基于理性的道德律令而自发的行为,不惟不是被动的为天所假借利用并加以否定的工具,而且乃是绝对的自身肯定,“独握天枢”“拯天之衰”的刚健的行为。一是天理、理性的负荷者、把握者,甚至当天理晦否微弱,天下纷乱无真是非之时,是理性的拯救者、保持者,他自身即是目的。一只是工具,被理性利用之、假借之,同时又惩罚之、废弃之,以达到理性的目的。这两种人的差别很大的。

以上只就船山历史哲学中最创新的部分,亦即默契于黑格尔的部分,他的辩证观和理性的机巧看法,略加发扬。以见船山在哲学上的贡献之大、地位之高。至于他以道德之隆污决定国运的盛衰的道德史观,和注重礼乐以移风易俗熏陶感化人于无形的礼乐史观,和他注重《春秋》大义,严辨夷夏之防,足以激发人的民族意识的民族史观,我们此处均略而不述了。


  1. 贺麟(1902年9月20日-1992年9月23日),字自昭,男,四川金堂人,中国近现代哲学家、教育家、翻译家。1919年至1926年就读于北京清华学校。贺麟建立了“新心学”哲学体系,是中国新儒家的代表,同时也是一位哲学史专家和黑格尔哲学研究专家。(摘自中文维基百科↩︎